当艺术与**联姻：偶像与剧本辉映下的乡村中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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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导读]艺术与**相遇，宏大叙事与乡间叙事相遇。在这个中国第一村里，它是一个有效的枢纽，是村庄得以团结的连接者，也像一个重重叠加的放大镜，透露出村庄的精神隐秘。

用艺术手段操控下的乡村**

本文首发于2013年4月5日《博客天下》第121期。

本文编辑 陈鸣 按：

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，吴仁宝仅保留了艺术团团长、名誉团长的职位。艺术团是他最重视也最喜爱的机构，它是村庄的仪仗队、大熔炉和精神护卫队，甚至在吴仁宝离世之后，8名精神抖擞的抬棺人还是艺术团员。

这位最“懂**”的中国农民，是庙堂和乡土话语的最好掌握者。他是如何通过一个个剧本掌控他的村庄？这篇文章将给您部分答案。

扶棺人

小到处罚村民摘花，大到落实中央政策，吴仁宝像一个语言魔术师，掌握着村庄集体气质的基调。

上午九点，一片脆瓦拍碎在棺木前。25岁的王清和另外七个华西村特色艺术团成员一起抬起吴仁宝的灵柩，缓缓走出灵堂。在华西村的风俗里，碎瓦代表着一个人将就此起程，去投往生。

从设在家中的灵堂到灵车200米的距离，这段吴仁宝在华西村的最后里程，他倾注了最多关爱的华西特色艺术团以扶棺人的姿态相送。

3月22日，中国最著名的农民吴仁宝死了。以集体经济闻名全国的华西村在他一手操持之下成为显赫的“天下第一村”。他给这个组织严密的村子留下了令人惊叹的庞大产业，也留下了更多看不见的精神遗产。

在很长时间里，“精神”的价值在这个村子里被反复强调。小到处罚村民摘花，大到落实中央政策，吴仁宝像一个语言魔术师，掌握着村庄集体气质的基调。

“艺术团创作的源泉、核心和灵魂都是老**和党委，他们传达思想、提出要求。”华西村党委**、精神文明开发公司总经理孙海燕对《博客天下》说。

“把村民职工教育好了，村子才能更有凝聚力，在岗位上可能产生良好的效益，所以说这是一个教育的引导平台。”

在这个村子里，艺术团以极高的地位侧立于吴仁宝身旁。它隶属于“华西村精神文明开发公司”，吴仁宝着手于精神“财富”的发掘，希望它能像华西村林立的厂房一样，源源不断地“开发”出精神产品。“公司负责全村精神文明建设的‘产、供、销’”，吴仁宝生前说：“主要是用**思想和**理论武装村民头脑。”

早在十年前，老**吴仁宝将村庄的权杖交给四儿子吴协恩，唯独保留了艺术团团长职务。身体渐渐不允许之后，这位老**又从团长成为名誉团长。直到即将走向生命终点的最后两年，吴仁宝才对艺术团作了彻底的交接。

华西村成立了龙禾文化公司，由村子里的“第三把手”，吴仁宝的孙媳妇周丽负责。“虽然划归到龙禾，但传达的依然是老**的思想和意志。”孙海燕说。

在外人看来，“精神文明”和“开发公司”是个诡异的结合体，精神文明如何能像产品一样地源源不断地被开发呢？但批评者和支持者在过往都很少留意这些“无形资产”。

已故**学家费孝通说：乡土性是中国**的基础，理解乡土**才可能理解中国**。而正是在村庄这样一个舞台上，国家与**相遇，具体到艺术团身上，艺术与**相遇，宏大叙事与乡间叙事相遇。

在这个中国第一村里，它是一个有效的枢纽，是村庄得以团结的连接者，也像一个重重叠加的放大镜，透露出村庄的精神隐秘。

仪仗队

如何借力**？巨大的民族宫中总不乏远道而来的取经者，习得这一点同样需要足够的**敏锐。

早晨，王清走到民族宫二楼的控制室，按下开关，民族宫穹顶上的巨大五角星亮了起来。

王清是华西村特色青年艺术团的灯光师，这一系列动作他做了无数次。每次穹顶灯光亮起，慕名前来听吴仁宝演讲的游客从民族宫门口鱼贯而入；灯光再次亮起来时，人群又从门口缓缓散去。

演讲以民乐演奏开场，以歌舞剧《要看稀奇到华西》收场。

尽管表演的是乡土节目，从装备上看这个剧场却极为现代，单单去年新进的灯光设备就投资了500万元。

当观众端坐在剧场巨大穹顶之下，灯光矩阵和剧场上空中央一颗闪光的五角星构成了宏伟的**主义巴洛克美学。

舞台上方高悬“高举中国特色**主义伟大旗帜”的标语，左右两边的墙上分别写着“福”、“寿”二字。这代表了**词汇与乡村词汇的两种极致，但在艺术团的表演中，吴仁宝式的语言让家国天下总能得以统一，二者之间的违和感消弭到无影无踪。

长达十年的时间里，每天上午十点半，吴仁宝都会准时出现在舞台中央的报告桌前，面对台下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，讲述他一手打造的华西村的理念，人多的时候，一天要讲四五场。算下来，有2000万名游客听过他的演讲，这相当于一个新疆自治区的人口。

《要看稀奇到华西》在剧场里反复上演，这是一出热闹、乡土又略显混搭的剧。落幕前，演员们轮流模仿国际友人发言，日语说的是“华西村为世界农村开辟了一条崭新道路”，西班牙语说的是“我们也要学华西”，德语则夸奖“华西村是**主义中国的一颗明珠”，英语的台词说：“这样的**主义我们也要！”

吴仁宝身体好时，讲座完就坐在台下看戏，他是艺术团节目的策划者，也是最忠实的观众。

实用。吴仁宝并不忌讳这样的词语。不论是去往北京的国家部委的礼堂表演，还是在民族宫里教育村民，这个团在庙堂和乡野间总能自如链接。他像是掌握独到语言魔力的指挥家和翻译者，剧团里隐形的主宰。

“我们华西不怕公有、不怕私有，就怕公私都没有，我们是公有私有双富有。”身为京剧分团副团长的刘莉亚张嘴就能说出老**的一句话，这是他贡献给《要看稀奇到华西》戏曲串联节目的台词，应对外界对集体体制质疑时，歌舞的软方式是更有力的诠释。

王维桢是艺术团的编剧，他当了一辈子戏剧演员，50岁的时候从南京高屯县来到华西，一呆十三年。他之前的那位编剧年纪更大，一直干到74岁才离开。

《要看稀奇到华西》每天保持着与时俱进的更新，一边演一边修改。增加的内容既有华西村五星级酒店大楼、博物馆、体检中心落成，也有来自老**每天对《新闻联播》的领悟。

如何借力**？巨大的民族宫中总不乏远道而来的取经者，习得这一点同样需要足够的**敏锐。

在响遍整个华西村的村歌里，吴仁宝写道：“华西的天是**的天，华西的地是**主义的地……**主义定能战胜资本主义。”而在村民住宅院门前耸立的标牌上，吴仁宝则将**主义的集体生活进行了乡土翻译：“家有黄金数顿，一天也只能吃三顿；家有豪华房子独占鳌头，一个人也只占一个床位。”

很多时候，艺术团需要做的是将老**的意志唱响。

孙海燕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又一次说起那个广为流传的例子。当吴仁宝在《新闻联播》看到宣传部门下发了“六个为什么”的小册子时，他立即组织一千多员党员开会研讨。等到上级下达要求学习小册子时，艺术团已经排演了一曲名为《永恒的旗帜》的歌舞节目。

剧团常备的特别节目《三杯美酒敬亲人》则用于迎接大领导到访。在节目中，斟上三杯酒，演员突然下到台前像领导敬酒，领导们往往一愣，接着被这种巧妙的设计引得开怀大笑。

作为诸多剧本的执笔者，王维祯有更多的机会观察到老****敏锐的那一面。吴协恩刚刚当选为**代表时，老**就交待王维祯把这个内容加进去。老**要求加进这样一句话：“新**不新，老**不老，华西明天会越来越好”。

不过随着老**的离去，这句话也开始让这位编剧为难。“老**走了，现在只有一个**了，不存在新和老。”

后来艺术团也觉得不妥，这句台词就被拿掉了。“我们每字每句都要斟酌的，因为这个宣传的东西还是要谨慎准确。”王维祯说。

大熔炉

正面人物用流畅的唱腔，反面的人物要用‘疙里疙瘩’的唱腔。就像刘三姐的歌都得好听，财主一出场就要很低，很沉闷的那种。

老**的眼睛还好时自己亲自看剧本，后来眼睛不好，就让艺术团团长计欣妤把剧本一字字念给他听，逐字逐句的斟酌。

打开剧本，可以看到这位老**对集体村庄里“正确”生活的设想。

在一部名为《安居乐业》的剧里，一位父亲不愿向村子里交出老房子，表面上是留恋故旧，其实是因为心怀鬼胎，希望获得更多的补偿。

可是这种小算盘遭到了更有“大局观”的女儿的反对。

歌词唱：“老**为我们致富费尽心。我和娟娟进了厂，月月工资拿现金。基本生活年年包，老弱病残有依靠。今年送股又分房，将心比心见分晓。”

经过家人的一番集体精神教育，这位父亲放弃了做“可耻”的“钉子户”。在第二幕中，思想上想通的众人们一起以歌唱的形式表达了自己的悔改，并感谢老**：

“现在想想不应当，一时冲动造成坏影响。如今是我全家买了三套房，舒适安全真宽敞。……没有华西的老**，哪来这生存空间高质量。”

好的剧本总需要全情投入的观众。在这个村子里，人们对吴仁宝的爱戴发自肺腑。崇拜和神话交织在一起。村子里流传着许多说法，比如“老**不在家，村里就要出事”，另一个说法则更加离奇，“老**召集开会从来不下雨”。

这些奇特的自然和非自然的现象与老**的威望相互交叉佐证，更进一步构筑了一村之长的权威。一位村证券股份公司的员工在接受**学学者周怡访问时提及：“我们外出办事，提华西村、提老**的名字，事情马上顺利多了”，并将之与“老**开会不下雨”的神迹相提并论。

在艺术团的剧本里，老**的身影无处不在，即使剧本里没有老**的角色，老**的思想依然闪耀在正面角色身上。而反角则永远指向村民身边的那些思想落后分子。

2011年，来自华西五村的村民戴进兴在华西村的周边村散发了一本反对“华西村的统治者”的小册子。

反对的代价是他被关押了十天，等这位集体精神的“破坏者”被释放，迎接他的是《江阴日报》头版一篇吴仁宝的反驳文章，同时还有另一个特别的武器——一出新编的戏剧。

这部戏名为《地利人和》，其中提到正反五种人。正面的“五种人”是奉献纳税、忠诚信义、勤劳节俭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、不参与争议的人；反面的“五种人”则是揩油贪利、无耻赖皮、懒散无度、无事生非兴风作浪、煽动误导的人。

剧中的一句正角对反角说的台词“凑巧”成为戴进兴遭遇的写照：“像你这种煽动误导的人，应该到派出所里蹲禁闭。”

王维祯熟知这出剧出台的背景，它来自于村党委的会议决议。“当时有人借机兴风作浪，就是鞭打这个现象。”

在那段时间的村民大会上，村委会给每个村民发放了五只螃蟹，王维祯也领了，“我都自己煮了吃了，都说是五村像螃蟹一样横行霸道，要吃掉。”

在艺术上，有很多方法可以刻画这些村庄的“害群之马”。

“正面人物用流畅的唱腔，反面的人物要用‘疙里疙瘩’的唱腔。就像刘三姐的歌都得好听，财主一出场就要很低，很沉闷的那种”。

“衣服上，反面人物就穿的流里流气的，正面人物就穿得整齐。”

灯光上同样有讲究，红光、亮光属于伟大光荣正确的人物，反面人物则只能用暗色光。

在《地利人和》的台词中，演员们唱到：“我们追求幸福的人是98%，还有2%的人，他们不要幸福，我们也没有办法。”

搞文艺也要有**头脑

老**先会感化他，如果感化不好他，那老**就会让人来看看节目。

每个加入艺术团的团员，在两个月的试用期内都要接受思想和专业双方面的考察。

“华西和**艺术团不一样，我们要求思想觉悟高的人加入，老**常说搞文艺的人也要有**头脑”，团长计欣妤说：“所谓思想觉悟高，就是有把**精神、生产经验、和集体主义融合到节目中的能力。”

在吴仁宝的一篇《富“口袋”与富“脑袋”》的文章中，他提及了颇为自豪的“精神文明开发公司”：“在58家企业中建立健全思想**工作机制。”

说到华西村的精神文明建议，孙海燕充满了自豪感。这种自豪感和自信有一大部分来源于村庄的共同记忆。

早在60年代，村里几个搞文艺的农民就根据中央政策，编排了《拆天姑娘》，《向阳路上》、《斗斗斗》等三大样板戏。

“那时候争先进，早上4点就有人到田里，还有的2点就去了，还有人不睡觉通宵干活儿的。” 在孙海燕看来，没有电视看的60、70年代，样板戏对华西人的艰苦奋斗精神起了很大的作用。

这种细节的真实性现在已经很难求证。但在凝聚村庄民心这一点上，剧团的作用已久经验证。

“文艺为**服务，我们的一切都是为了**。我进团就是吃这碗饭的。”王维祯说。

在对待艺术团成员的态度上，老**同样表现出了集体主义道德感的爱憎分明。

“老**这个人你管他要，他反而不给。你不管他要，他就给你。我们一批来的有人去跟老**谈条件，老**就让他们走了。像我们这种没有要条件的，老**就把我们留下来。”刘莉亚说。

对《地利人和》那样的斗争艺术的表现方式，刘莉亚也表达了由衷的赞同：“大华西人多了不好管。有些人的思想比较落后。”

她盛赞了老**的宽厚。“老**也不会去跟他吵，他先会感化他，如果感化不好他，那老**就会让人来看看节目。就通过我们演出，来教育好别人，不要去犯他这种错误。”

在华西村，观剧**最频繁的时候隔一两天就举行一批。如今，精神文明开发公司已经构建起了防止思想“坏苗头”出现的完整体系。孙海燕介绍：在旅游，工业，生产，安全，卫生等几乎所有条线，都有精神文明开发公司的信息员，他们把信息汇总，收集，形成一个汇报，在党委会上汇报。

“党委根据我们的汇报，作出决议，比如如何防止赌博，形成决议。需要的情况下就编排节目，分批分期安排村民观看。”孙海燕说。

我们最幸福

演到这我就动情了

刘莉亚15岁时从河北老家来到华西，11年过后，她已经是京剧团副团长。“我现在什么都不愁。老**说幸福就是五子，房子、车子、票子、面子和孩子，除了孩子，我什么都有了。”

灯光师王清也有同样的感受，“有一次，我去北京看展览，早上起早出门，看到地铁里人挤人的场面，觉得华西的生活简直太好了”。

大部分时候，编剧王维祯的工作压力并不大。他并不会主动进行创作，因为不知道有没有必要。

在过去很长的时间里，标准的编剧流程通常是这样的：“老**收看新闻联播，了解中央精神，给党委做一些部署，我们就根据这个部署编排节目。”

但也有需要突击编剧的时候，2000年为了表彰村里大企业的优秀业绩，在村党委要求下，艺术团连夜排节目，现编现演，最后排了一个戏曲和歌舞的串联。

2002年底，孙海燕在一篇文章里专门提到这件事，他盛赞艺术团是“一支快速反应的部队”。

这次演出里，王维祯饰演了以老**的二儿子吴协德为原型的主角。他自己对这次演出印象深刻：“虽然已经记不清台词，但是我还被感动哭了。吴协德教育职工，跟他回忆小时候结伴放牛的苦日子，演到这我就动情了。我的年纪和吴协德差不多，也吃过苦，所以有感触。”

吴仁宝在这个团里倾注了太多的时间和感情，也收获了团员的爱戴和感激。即使在生命的最后阶段，吴仁宝也没忘记艺术团。

2011年夏天，吴仁宝照例到民族宫做讲座，却在上台阶的时候摔了一跤，摔倒后吴仁宝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叫自己的孙媳妇、华西村党委**周丽来替自己作报告。

今年2月8日，腊月二十九，吴仁宝来到艺术团跟团员们聚餐，他撑着桌子，从轮椅上站起来，操着一口江阴土话说：“过年了，我来看看大家，给大家包红包，每个人500块，艺术团已经有这么多小宝宝了，都很聪明，因为他们的爸爸妈妈都很聪明！”这成了吴仁宝跟团员最后一次交流。

“在日常生活中，如果不提到他还好。只要一提到老**，我们团的人就哭。”刘莉亚说。在她眼里，吴仁宝一直是个“伟人”，她更习惯称吴仁宝为“爷爷”。

葬礼这一天，艺术团**成员没有王清那么“幸运”，除了乐队能在丧礼上奏乐外，**团员聚集在广场上，和村民们一起参加哀悼，他们甚至没能进入追悼会现场的民族宫。

“他们都很羡慕我，这个时候还能为老**出点力。”王清指着照片说，当**礼的照片被媒体发到了网络上，王清穿一身黑西装，露出半边忧伤的脸。

吴仁宝时代的华西村，一年仅有两天假期。在最有可能休假的节日里，艺术团也经常要为村民演出。在吴仁宝去世后的7天里，全年不歇场的艺术团，陷入了绝无仅有的静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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